作者:夜花折木
编辑:小安
特别感谢:彩虹,hurrah,paper
作者夜花折木是2020年1月来西班牙学习语言并准备申请研究生的中国留学生。从动态及回忆中记录2020年过去四个月里的日常。
编者按:
给折木的这篇日记排版的时候,我一直在重复听《送别》。
告别故土昆明踏上巴塞罗那、告别父母家人到异国求学、告别因病过世的父亲、告别刚刚相遇但因疫情被裁员的老师们,折木的这半年有许多别离。
旧离别的悲伤会一天天过去,新的离别也在一天天临近。
如她所言,一期一会,适当珍惜。
2020.01
1月1日,昆明,我和闺蜜们在1903看了跨年的烟花。
1月2日,因为即将出国,来到了爸爸家,我从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由于种种原因,一年只能见到爸爸一面。在爸爸的要求下,我们一起拍了一张带卡通贴纸的合照。这次爸爸回昆明,是因为奶奶催促他回来办医保相关的事情,再让他去检查下身体。
1月3日,爸爸做的都是我最爱吃的菜,晚饭过后,爸爸送我下楼搭公交。巧的是,刚过马路就来了车,就这样,来不及和爸爸拥抱一下,我就冲上了车,于是我回头从后车窗往外看了看爸爸,想把他的样子印在脑海。下午,我和妈妈来到了医院,开了两个月治疗抑郁症和精神分裂的药准备带到西班牙。因为发烧咳嗽反胃,另外开了很多药。
1月5日,我和妈妈还有叔叔(继父)到了北京,北京在下雪,晚上找药店买了治咳嗽的药。
1月7日,我们一家人去了故宫。
1月8日,在机场告别了妈妈和叔叔,我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们。然后,我和同学们一起从北京出发,前往巴塞罗那。
1月9日,我和两位舍友到达了巴塞罗那,来到了在巴塞租住的房子,房东说:我们住的地方在巴塞罗那的郊区。整理好东西,开始在西班牙生活的第一天。下午出去走了走,发现离家很近的地方,有家中国超市。
1月10日,境外老师带我们去宜家购物,人很好的房东开车接我们回去。
1月12日,开始上学,第一天分班考,我被分到了A1的班级,两位舍友去了不同的班级。每天有两节课,教我们第一节课的男老师叫 Xiavi,会讲一些中文。
1月21日,我从语言等级A1的班级转到了A2的班级,第一节课的老师叫 Ana,是个很温柔且有趣的老师;第二节课的老师叫 Víctor,是个帅气的年轻人。
1月23日,在微博上看到了关于武汉的消息,不知道当地医院是否接受境外捐助。视频告诉妈妈和爸爸疫情变得严重,希望他们减少出门的次数。
1月24日,我们放了春节的假期,和舍友去朋友家里庆祝新年。晚上回家的路上询问药店,已经没有口罩了。
1月26日,当医生的闺蜜和我说她可能会被派到武汉,我忍不住哭了好久。她和我说,昆明可能要封城了。
2020.02
2月3日,闺蜜和我说西班牙也确诊了,让我一切小心。
2月9日,和妈妈讨论到“死亡”这个话题,说起之前填过器官捐献志愿,被她责怪从来不和她商量这些事。
2月11日,不知道是微博转了太多女权还是武汉的事情,登录异常,用了几年的微博就这么炸号了。
2月15日,我一个人去坐了热气球,认识了组装热气球的工作人员 Maria 和 Sebastian,和舍友开始下意识地囤积食物和生活用品,在超市里买了几瓶浓度98%的酒精。
2月21日,爸爸让我发一些在西班牙拍的照片给他,我开始私自减少自己吃的药量。大概是在这几天,老师们和领导到每个班级里告诉我们不用戴口罩。勤洗手,不要用脏手揉眼睛,让我们相信西班牙政府的报道。我们也尝试和授课老师们沟通过,希望让他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2月28日,已经陆续从网上、从身边听到了外国人对留学生的歧视,在微博某条集合留学生遭到歧视的评论区把这么一段话存在了手机里以备不时之需:“No llevo virus, para de insultarme y vete de una vez ya. Si no me crees y quieras seguir insultándome pues te esculpo en toda tu cara y vamos todos juntos al hospital.(我没有感染病毒,请你们立刻停止对我的辱骂并且远离我。但你们要是不信,还敢再对我说任何一个字,我立马一把口水甩到你们每个人脸上,然后我们大家一起去医院检查。)”。
2月29日,疫情在西班牙扩散,但还是应邀去了 Maria 所在的沿海城镇布拉内斯,我告诉她需要买口罩,她说只有老人和生病的人才容易感染新冠,普通人只要勤洗手就足够。
2020.03
3月1日,开始在乘坐地铁的时候戴上口罩,因为很害怕遭到眼神注视,便用围巾包住口罩,身边的乘客有的看到我们会拉起围巾或衣领捂住口鼻,远离我们。班里同学开始约着上课戴口罩,消毒洗手液早就买不到了。水果店,卖水果的阿姨问我的舍友哪里买到的口罩?舍友说:“在药店。”阿姨:“口罩都被你们中国人买光了。”
3月4日,B1升级考试,私自停药后,熬过了戒断反应的头晕,每天一个人的时候会无故哭泣,食欲减退,胃部不适。
3月7日,开始联系不到爸爸,不是被对方拒绝,就是无人接听,偶尔能联系上,只知道他生病,没接到电话是因为生病很难受总在睡觉。奶奶很着急,拜托了妈妈去看,那个时候爸爸还好,想带他去医院,但是爸爸不想去。
3月8日,早上来到学校里取成绩通知,全班都升到了B1,我从同学那里买了十个防护口罩,拿到成绩后,就赶紧买了生活用品回家了。张伟丽夺冠了,我发了朋友圈庆祝。
3月9日,学校下了停课通知,返校时间预计四月圣周假期结束后。
3月10日,奶奶打电话给门卫,请他们去爸爸家里看看他。于是,爸爸被送进医院里抢救,下了病危通知,爸爸身边没有人,但我回不去。我一方面希望妈妈能替我去看看爸爸,一方面又不希望她去,妈妈的好友几年前去世了,她不想再看身边有人离去,我能理解,况且出于人情,她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奶奶托了在昆明的亲戚,我的小叔,去医院照看爸爸。爸爸的手机终于能接通了,小叔问我:“你是他的谁?”“你为什么不回来?”解释过后,我心想:是啊,我为什么不能回来?我通过小叔从屏幕里看到了爸爸,他把我认成了姑姑,问旁边的人:“为什么XXX(我)不来看他”情况稍微稳定些,肝肾功能衰竭,我想为他换肝或者换肾都不行。
3月11日,我在家里把自己喝醉了,给舍友添了麻烦,很过意不去让两个年纪比我小的姑娘照顾我。醉前发了这么一条朋友圈:“请别把我从梦里带回现实。”醒来和妈妈视频,一度哽咽,妈妈着急问我怎么了?
3月12日,妈妈早上还是替去我看了看爸爸,她说我爸还是坚强的,让我不要伤感。下午,奶奶和姑姑从香港赶到了昆明。我们回学校拿了课本,开始每天填写表格做健康情况的统计。
3月14日,半夜迷糊中看了眼手机,姑姑用爸爸的手机发给我“已走了”我还以为是爸爸出院,潜意识里想到了,但还是欺骗自己他是出院了,继续睡,晚点和他通话吧。醒来后,奶奶接的电话,她告诉我,爸爸还是很争气的,一直撑到她们赶过来见了最后一面才走的。很感谢所有安慰我的朋友,有朋友安慰我说:“他一定是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守护着你。”我只希望肉体消亡,灵魂也就此永眠。
3月15日,半夜,我的房门突然自己弹开了,吓了我一跳,我想这是不是爸爸来这里看我了吧。西班牙进入了紧急状态,朋友说给我买几个防毒面具寄过来。
3月16日,我们开始在家里上网课。
3月17日,爸爸火化的日子,我熬夜到了3:00坚持,国内的10:00,从视频里见到了他最后一面。然后给爸爸的微信发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离开我的日期会越来越远,只要活着,悲伤会一天天过去,新的离别也在一天天临近。我从一开始的接受到现在怀疑:爸爸是不是真的离开了我?叔叔和舅舅也去了,因为姑姑抱不动骨灰盒,本该由我来做的事,叔叔替我做了。我想把回忆里关于爸爸的事写下来,却发现没有几件特别温馨的事,关于他的回忆也总和送别有关。
3月21日,出门需要填表记录,开始还很认真的填,后来发现没人检查,也就没填了。
3月25日,这几天一切正常,我正常上课,正常玩游戏,正常和妈妈每天视频告诉大家我很好。这天被舍友拉到了一个名为“巴塞学联丨在西留学生物资发放群”,填了统计表,之后会发给我们健康包。
3月26日,昆明情况好了很多,这几天妈妈打完麻将后会给我发红包。
3月31日,申请专业的老师联系了我。
2020.04
4月1日,我在报考的学校中填了“妇女,性别与公民研究”这个专业,即使被录取了,也不知道未来的就业方向。
4月3日,我们开始放圣周的假。
4月4日,清明节,我和舍友一起玩了“人类一败涂地。”我似乎没有多想关于爸爸的事情。
4月6日,加分考延迟到了7月,看到朋友圈里已经有人收到健康包了。
4月12日,爸爸的骨灰入庵,奶奶和姑姑把爷爷的骨灰从墓地里迁了出来,和爸爸的摆到了相邻位置。可是,爷爷和奶奶,爸爸和妈妈都已经分开很久了,但妈妈和奶奶还要为他们处理这些事,可以但没必要,婚姻使人不幸。
4月15日,我们每周都会有半天全副武装地出门购买食材,以往都只是用背包和袋子提着东西,这次我们带了两个行李箱出门,回来的时候电梯坏了,我们只能分批把东西和行李箱运上六楼。
4月17日,妈妈、叔叔和奶奶她们一起吃了晚饭。饭后,妈妈告诉我:你爸爸在最后还是为你着想交代了你奶奶她们一些事。我下意识反问道:“那又能怎么样?”反问,这是我逃避问题时出现的反应,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从这件事里走出来。
4月18日,奶奶和姑姑回到了香港,回去之后居家隔离;妈妈和叔叔带着阿公阿婆他们去了大理。
4月20日,看了林奕含在婚礼上的演讲,“人人都告诉你说,「你要去听音乐啊」「你要去爬山啊」「去散心啊」「你跟朋友聊聊天啊」但我知道不是那样的。我失去了快乐这个能力,就像有人失去他的眼睛,然后再也拿不回来一样。但与其说是快乐,说的更准确一点,是热情。我失去了吃东西的热情,我失去了与人交际的热情,以至于到最后我失去了对生命的热情。”我又开始入睡困难,偶尔呼吸困难,停止不下来地反刍性思考,想了很多关于爸爸的事情,他最后的样子印刻在我的脑海,脸色惨白,让我心生恐惧,也许只是因为逝者的模样不符合生者的期待,逝者也不会作出再让人期待满意的模样,他的脸变得陌生起来,除此以外,我只是单纯的痛苦而已。
4月21日, Ana 和我们说,由于受到疫情影响,学校裁员,下周起她就不教我们了。Víctor 和 Xiavi 会走,舍友的两位老师也要走,剩下的似乎是领导和稍微年长些的老师。
4月22日,今天是圣乔治节,加泰地区的情人节,男生送女生玫瑰,女生送男生书籍。出门采购,街上热闹起来,看到了已经有很多人不戴口罩,也许他们一直都不戴口罩。
4月23日,妈妈给我发了“关于继续协助在西处境困难留学人员搭乘临时商业航班回国的通知”,我选择继续留在西班牙。
4月24日,Ana 和我们的最后一堂西语课,我们用了一整节课的时间去告别。她为每个人制作了一页PPT,和我们说了每个人在她课上令她难忘的细节。她说我平时话很少,突然有一天说了很多,是关于我的纹身。我的同学为 Ana 弹了一曲《送别长亭外》,我想起从此刻往前倒退一年,我好像和很多人告别了。“聚虽好,别离悲,世事堪玩味。来日后会相答予期,去去莫迟疑。”
4月25日,不知道今天为什么突然想听后弦的歌,第一次听他的歌还是在我初中的时候,已经过了十年了。
4月27日,今天是林奕含去世三周年,这个世界仍然没有变好。
4月30日,今天过了以后,2020年就过了三分之一。我有些恍惚,最近已经不常想起关于爸爸的事情。一期一会,适当珍惜。
插图来源于作者夜花折木拍摄